祺南

借文字做避风港

荼蘼


你的鸽王突然出现😬

伶伶的番外,是姐姐们的故事,和主角关联不多,就不打tag了,首页的宝贝们随缘一看。










知了妆

 

 

正月初二那日,难得是个晴天。是李家当家亲手替二姨太合上的棺盖,外人都说李家好菩萨的心肠,对一房小妾也这般大方。

李赫宰轻轻把陶秀薇的身契递到她手中,俯身同她说,“秀薇,你是极温厚良善之人,从前是我耽误了你,对你不住。”

陶秀薇大恸,却不敢声张,只小声嗫嚅,“先生…”

有罪之人明明是她,是她人心不足,一念之差铸下大错让整个李家蒙羞。

李赫宰眼神温和地看着她,“到底是我不好,让你们一个二个都不留恋这个家,那便只管往远些地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如今我受人之托还你自由,往后的日子希望你能好好过。”

昨夜先生夫人一起寻上门来,陶秀薇原本以为他们是来赠自己一死的。李赫宰却只问她,可愿离开李家去过平凡的日子。

陶秀薇险些以为自己在幻听,她罪孽满身,当真还能拥有自由吗?

李赫宰同她说了自己的打算,她只有装作假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陶秀薇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哪怕永世不能再回这里,她也义无反顾。

她先以为是大太太发了慈悲,她后来才晓得,她的自由是东顺那傻丫头用自己换来的。陶秀薇仰面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先生,对不起。我此生欠你和阿顺的,无以为报。”

李赫宰轻轻合上她的眼眸,“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以后,这世上再无李家姨太陶秀薇。”

 

 

她被装在一副狭小闷热的棺材被摇摇晃晃送出李家。

哀乐十里,便是她的重生曲。

 

 

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四面都是极浓的黑,只有眼前有几个极细的孔。她盯着那几个聊胜于无的光点,忽然忆起自己从前那草草了了的前半生。

 

她的前半生,倒是也没什么稀奇的。

左不过也是被一个苦命女人稀里糊涂地生下来,在一间稀里糊涂的宅子里,稀里糊涂地长大,到了十来岁的年纪,稀里糊涂地随便学点女红识得几个字,便陡然停止了人生的一切可能性,只等着哪日由某个男人来对她们的皮肉沽价挑拣。

从前她活在四角的天底下,她身边的女子都是过着这般日子,所以陶秀薇也不觉得这般日子有何错漏,心安理得地以为这就是女子最好的出路。

说她稀里糊涂,命运便同她开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她家家道中落的时候,陶秀薇作为家里最人微言轻姿色又最为俏丽的皮货,被首当其冲卖了出去。

原本陶家人图省事是想把她直接卖进ji院的,可是就连ji院老板都嫌她太贵了。她爹却说,不打紧,银钱还可以再商量。她被捆进ji院后院美名其曰学规矩的那几日,便见识了这世上一切的肮一切的脏。后来,她无意得知李家正在招纳粗使丫鬟,便拼了命从ji院闯了出去,跪在李家门口想替自己挣得一个清白一点的前程。

她原本以为能当一个丫鬟便很好了,谁知道李家主母说,见她生得那么漂亮不如指给先生做二房。于是啊,她便从一个宅门被关进了另一个宅门,也算风光,至少她一人的出卖,就可以让她整个家族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陶秀薇起先只疑惑,为何这李家的正室竟能毫无妒忌之心,把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人的时候也能那么端庄优雅?她后来才听说,她进到李家的时候,大太太才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陶秀薇想,原来天下的女人,都是一般的可怜。

 

 

嫁给李赫宰做妾,她委屈吗?

陶秀薇问过自己很多次,好像是没有的。在李家的这几年光景,已经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安稳幸福。


送丧的唢呐还在吹,陶秀薇躺在动荡不安的黑暗里,忽然想起了从前母家中的一件小事,真的只是极小极小的一件事。

她还在陶家做姑娘时,她爹有四门姨太。四姨太不过比她大了四五岁,在家里两人关系最好。她记得四姨娘初次有孕时,有一日只说想喝碗鸡汤,都不敢同她爹开口。陶秀薇便去替她讨点零花钱,只被他爹恶声骂了回来。他爹那日吃了酒,连四姨娘也一起骂了进去。四姨太那副满脸失落还要卑躬屈膝听着男人数落的模样,陶秀薇如今都清清楚楚得记得。

都说她命苦,却也不全然如此。至少她被卖进李家以后,日子倒是要比陶家快活上许多,当家先生正派有为,当家主母温婉贤良,哪怕她不用怀孕争宠,比鸡汤稀奇百倍的东西也可以随意吃喝。陶秀薇当时以为,就在这宅子里富庶无争地过完这辈子,已经是最好的造化了。

 


可是后来,李东顺出现了。

她出现以后陶秀薇才晓得,原来这世上的女子,是可以被男人那般珍重对待的。

但凡是人,都有贱心眼。从前的她若说没有见过这世间至真至诚的情爱,大可装作没有这种东西。可是她见过了,便再难麻痹自己把这日子像行尸走肉般应付过去。

她也是个女人,也想像东顺一样,想吃什么吃食便有人上天入地为她寻来,有什么心思都能被人妥帖放在心上反复揣摩。她们明明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可是那些偏爱却只独属于李东顺一个人。

东顺,东顺当真是可怜极了,可是也幸运极了。至少她遇到了李赫宰那样的男人,能不拘小节亲自下厨为她煮上一碗清丝面,能坐在她身旁良久只为给她剥出一碗桃仁来,会在她们听完夜戏后特意走很远的路赶来替她披上一件披风。

陶秀薇没想过争,也知道争不过。

她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有如同东顺那般世上无双的福气,可是后来,她也遇到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男人了。

陶秀薇不是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女人,在她被传与那人私通之前,她甚至还未同那人牵过一次手。他们只是偶尔会约在城墙脚下互相说说近况宽慰宽慰彼此罢了。

东窗事发后,苏宜曾问过她,那个锁匠的儿子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搭上自己的名节和性命去。陶秀薇答不出来。从样貌到家世到学识,他自然是比不过李赫宰万一,可是他对自己的心意,万中无一。

那日他问自己,可愿意同他逃出这方城去,两个人另寻一地男耕女织就这样过一辈子。

陶秀薇一辈子逆来顺受,年近三十却忽然很想叛逆一次。

从前她在李家院中,看惯了李东顺那个傻妹妹是如何因为一个情字肝肠寸断,她陶秀薇也想试试,这男女之爱是不是当真教人生死相许。

 


所以,此刻,她满身污名,躺在一具死人敛具中。

她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眼中的热意。她曾赌咒发誓,永远不会为了男人死去活来,终究也不能做到。她颠沛流离小半生,如今还是把所有的生机都寄于一个男人。下棺以后,他来,她重获新生,他不来,她坠入地狱。

把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上,是这世间最危险的买卖。

可她不后悔。

 

 

“既有机会重新来过,万莫辜负。”李赫宰这般对她说。

 

 

 

忽而棺木落定。耳边传来铁锹与泥土碰撞的声响,她躺着不动声色,任由这些声音由远及近再远去。

头上的光孔被填埋起来,活命的氧气忽然变成了一件奢侈品。她每多呼吸一口,都是对前世的洗涤。

起先她是雀跃的,黑暗中越等越绝望,迟迟不见那人来。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如若这般死去,也很好。只是可惜了,东顺那个傻丫头用她自己替她换来的这个机会。

氧气耗尽的前一刻,棺盖忽然被掀开,露出一张热切朴素的脸孔。他跳下棺木来,把自己搂进怀中,那一刻,陶秀薇只觉得,夙愿得偿。

终于是有一双眼眸,只为了她一人而停留。

 


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周围人太多,他只敢等得大家都走了才敢出来如此如此。陶秀薇微笑,去牵他的手,“不碍事,不碍事。”

她爬出坟墓,坟山上漫山遍野开满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菊花。不算漂亮,甚至有些粗野。风来雨过,只有它们活得还算真实。

她蹲下来,随意拔了几朵,碾在手中,气味清苦。觉得自己此生,便如这野花一般。

男人拨开她手里的花泥,同她说,这种花开着的时候一文不值。倒是晒干了,可以入药。

陶秀薇听过点头,各人各花,时节不同。

生前渺渺,她已经是开过一生的花,死过一次的人了。

既有机会重新来过,万莫辜负。

 

 

 

 

 

惊鸿面



都说北有乔李,南有张吴。

淮城吴家世代清贵,皆擅音律,曾经祖辈都是御用乐师,哪怕如今皇家覆灭时代大变,吴家也能凭这祖上攒下的基业富庶一方。

吴家三女成年之时,吴家传出有意择婿的风声。一时间,省城中人心攒动。

吴家可是钟鸣鼎食的大家盛族,吴家小女又是整个吴家的掌上明珠。若是谁能与吴家结为亲家,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只听闻吴家有意嫁女,倒是也久久未有下文。原只因为吴家老爷宠极了念娇小女,不想让她外嫁,只有意寻夫婿入赘。吴家老爷曾掷豪言,家中只有吴念娇一人当得起剑胆琴心四个字,有意将家业都统统传给她。

吴念娇是正儿八经的天之娇女,风头甚至盖过了整个家族的男人。

 


吴念娇二十岁生辰那日,为自己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平安喜乐,二愿顺心而活,三愿一心良人。

 


后来,杨柳白堤一会,她所有高傲的愿望都随着那日淅沥的青雨,流落到一个人的脚边。

那日她应友之邀,去琴舍为众人示范一曲梅花三弄。李赫宰恰好路过,便驻足听了一会儿。

她见到他,李赫宰绅士同她致意。他赞吴念娇弹得有气节,颇有几分丹心谱写九重天*的味道。

吴念娇觉得鲜少有男子懂她的心气,对他一见钟情,而后却又听说他已有家室。

且不说李家区区商贾之家,吴念娇嫁为他的正室也算下嫁,何况如今只能委身做妾。吴家原先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斥吴念娇鬼迷心窍有辱门风。

可吴念娇只一意孤行,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绝食多日终于还是让父母松了口。吴念娇不管不顾,身份不要了,荣华不要了,甚至脸面都不要了。吴念娇出嫁那日,是自己盖着喜帕提着裙摆走出的家门。

为着此事,她与父亲之间陡然生了很深的隔阂。可她不在乎,她只是很想很想,快些去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二十二岁的吴念娇,骄傲炽热如悬崖上独自开放的一株红梅,勇敢得让天下男人都侧目。



姨太不必行嫁娶之礼,李赫宰那日还是穿了喜袍亲自到城门迎她。因他这一点用心,吴念娇就已喜不自胜。她当日大胆牵住李赫宰的手问他,先生会一直待我像今日一样好吗?

李赫宰神色温润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一个瞬间,吴念娇只觉得她的人生从此刻开始徐徐绽放,为他放弃的一切都值得。

 

吴念娇刚刚嫁进李家的时候,也算得上是独占春色,大太太和二姨太本就不是曲意逢迎争风吃醋之人,那些日子里,她几乎都是一人独占李赫宰的宠爱。吴念娇本就十分娇憨可爱,李赫宰也纵她,若她有个什么心愿,李赫宰都会尽力满足她。

院中的丫头总会感叹,先生好宠姑娘啊,并非是虚言恭维。

当时的她满心得意也不敢外露,只会绞着手帕少女怀春,“可我总觉得,还不够些呢。”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已经是她最好的时候了。

 

 

吴念娇嫁给李赫宰的第三年,李赫宰忽然又收了一门姨太。她为此闹了好大一通脾气,苏宜只安慰她,听说这个丫头和二姨太一样也是卖进来填债的,想来先生不会喜欢到哪里去,让她且放宽心。

可是等吴念娇见到李东顺的第一面,就明白李赫宰待她与待府中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吴念娇说不上来。可是女人的直觉很灵的,她就是忽然察觉到,她和先生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段时间,府中众人几乎都只见得到李赫宰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对四姨太好,未见四姨太有过什么举动。吴念娇想不通,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本领,能让先生此般死心塌地。

后来她悄悄到东顺的院子里去窥探过,便懂得了。

李赫宰看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同看一只猫儿狗儿的眼神没有什么分别,左不过是因为可爱乖顺讨他喜欢了,便流露出些宠来。可是他看东顺时,却把她视作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女人。

先生会认真听她说话,会因为女人家的一两句痴语,真的改变自己的做派去迁就她。

 

这是吴念娇落败的第一局。

可她并非闺阁中只会哭哭啼啼知难而退的黄鹂鸟了,她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她的骄傲,还未枯萎。她想要什么,就会自己去争取。

 

可是东顺被先生保护得太好了,她几乎找不到插入他们之间的缝隙。后来她动用了自己家里的关系,多方打听得李东顺的父亲有不光彩。东顺对自己家世一直遮遮掩掩的,她原以为李赫宰并不知晓此事,便以为可以借此事让二人之间生点嫌隙。后来倒也真的起作用了,可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吴念娇对天发誓,她从未想过真的要置谁于死地,她只是很想让李赫宰的眼睛里再能看得到自己,可是她的一念恶意,让很多人都险些失了性命。

她此生人,只行过这一次恶。因为这一念之差,吴念娇这辈子的每一个长夜,都在被噩梦和愧疚翻来覆去地折磨。

后来东顺被李赫宰幽居在家,她也去看望过东顺。她想给东顺很多银钱做补偿,可是东顺不肯收。吴念娇甚至对东顺坦白了是自己做下整件事,东顺也只是淡淡一笑,说她知道的,不过没关系了。

吴念娇看着东顺淡然的笑颜,终于投了子,承认自己的满盘皆输。

 

 

再后来,东顺就消失了。连带着李赫宰那个人所有的生机和人情都消失了。

李东顺甚至没有给吴念娇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东顺消失后,吴念娇也没有像此前预料那般重新把李赫宰占为己有。他开始有大片的时间流连在外,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也晓得李赫宰的绝望。

可是好不公平,李赫宰不曾了解过她的绝望。

男人如风,纵使失意,也自有广阔天地等他收复。可是她不行了,她为着年少一抹绮念,把自己永永远远地困在这里了。

 

 

四姨太和二姨太都走后,家中只剩大太太同她二人。大太太见她日日郁郁寡欢,某日特意寻了些乐曲班子来逗她取乐。乐曲班子的琴师第一次来的时候,在她面前弹了一阙渔樵问答。她听过只问琴师,弹了多久的琴。琴师说,从小便不敢轻怠,到今日大约有二十二三载的功夫。

苏宜问她,可是觉得他弹得好?

吴念娇但笑不语,琴师今日弹得也算流畅,糊弄别人的耳朵当然算是绰绰有余,可是她却再晓得不过。她豆蔻出头时,便可把这渔樵问答拨弄得出神入化,眼前的的琴师自然不算什么天资聪颖之辈,至少在弹琴这件事上,苦修多年仍然不得要领。

她又问琴师,“可是真心喜欢弹琴?”

琴师抱住琴,“那是自然,我这辈子,再不会做第二桩营生。”

吴念娇忽然懂了些什么,只说谢过他,“你琴弹得很好,今日听得尽兴。”

吴念娇同那琴师,不过同为天涯沦落人,哪来的资本五十步笑百步。

他们都是错爱极了一件事物,然后蒙蔽自己的五感一厢情愿在错误的路上勉强了很多年,覆水难收。

 

吴念娇问苏宜,“先生此去,竟有大半年了吧。前几日来的家书,语气颇是畅快,想来是得偿所愿再遇佳人了吧。”

苏宜早就知道李赫宰与东顺重逢,想了想说,“你也不必钻牛角尖,哪怕她回来,她也威胁不到你的。”

吴念娇抬头看看天,“可是我怎么觉得,我等不到先生回来了。”

“我不想等了,再也不想等了。”

 

 

她嫁到李家来以后,倒是很久没有弹过琴了。因为李赫宰喜欢听琵琶,她那把绝世焦桐,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天日了。

吴念娇挽住苏宜的胳膊,“今日那琴师弹得几首曲子勉强只能算作差强人意,姐姐可想听上一曲真正的高山流水?我今日就弹给你听。”

吴念娇找出自己的爱琴,沉醉地放纵自己弹了个痛快。她那夜弹了很多曲子,独独避开了与李赫宰初见那日的梅花三弄。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原来初见时,他们的结局就已经被谱定了。是她没有慧根,此时才悟得。

 

 

曲毕人散,她把自己扔进了湖里。

 

纵使人间留不住*。投湖时她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倒是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李赫宰。

李赫宰风尘仆仆,抚她的鬓发,骂她傻,语气温婉,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吴念娇用被褥盖住自己,大哭了一场又大笑了一阵,她喊住李赫宰,神色凄凄,“李赫宰,你终究是负了我。”

李赫宰也不反驳,只是神色平静地同她道歉,“嗯,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如此坦荡,吴念娇也再无话可说。

“先生,虽然念娇做过很多错事傻事,如今也再求先生一件事吧。”

“先生还我一个自由罢,我想回家了。”

李赫宰想了想问她,“你可想明白了?你若回了吴家,只怕往后的日子会很辛苦。”

“想得再明白不过了,只请先生即刻就写了休书来。否则…否则我怕到了明日…”只怕到了明日清醒过来,她便会后悔了。

李赫宰说,“不要说什么休不休的傻话,倘若你真的想回家,我同你和离便是。念娇,我明白近来我忽略了你,是我的不是。我只一个心愿,往后再不要做寻死这样的傻事,你要开开心心的过活。”

吴念娇点了点头。

三言两语间,这便是她同他的结局了。

 

 

吴念娇同李赫宰说的最后一句话,“先生,纵使你是君子坦坦荡荡,我也不想原谅你。你偶尔也要记得,你曾经亏欠过一个女人,可好?”

 

 

吴念娇回了吴家,倒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吴父吴母把她抱在怀中,三人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此事也算翻篇了。她照样弹琴,照样做吴家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她后来听说,李东顺回来了。李赫宰明媒正娶东顺的那日,吴念娇也去观礼了。

她站在人群中,沉静如水地看着李赫宰脸上的笑容。

原来那样的笑容,才算得上是真心啊。

“他穿织金喜服可真气派,比当日接我时还好看。”跟着吴念娇的丫头心下慌张,暗自揣测自家小姐是不是被原来的姑爷刺激得疯魔了,倒是吴念娇反过头来有说有笑地同她谈论,“他家娘子的喜裙也好精致啊,一看便是下了很多功夫找人好好绣的…”

李赫宰背着新娘行过长街,有一个瞬间,吴念娇确信李赫宰看到自己了。

吴念娇看着他的眼睛,口型轻动。

 

 

她说的是,“我原谅你了。”

 

 

醉梦三世又何如,终有清醒日。梅花本自凌寒开,不放琼逍与洞天*。

 

 

 

 

 

 

 

梧桐锁

 

苏宜选了个集日上街,街上热闹得很。她无意间撞见了东顺。

眼下才是晚秋,东顺却已早早穿上了冬日才需的棉袄。她身形有些臃肿,腮边也囤出了些软肉。苏宜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愣怔了片刻后自嘲笑笑。她走上前去迎她,“阿顺,好久不见。”

东顺看清来人,激动得一把握住苏宜的手,“夫人,许久未见了。”

苏宜浅浅地笑,“我早已同李赫宰和离,如今你才是李家夫人,可不要再错喊了。”苏宜主动去搂东顺的臂膀,两个女人相携而笑。


经年未见,她们二人都已脱胎换骨。



“姐姐来此处做什么?”

“给我小侄儿买上学堂要用的笔墨纸砚。阿弥陀佛,这小魔头终于要开蒙了,在家里可是霸道得没一日安生。”苏宜同李赫宰和离以后回了苏家,一直未再嫁,整个家族的事都是她在操持。

东顺抿抿唇,“可是南街街尾那家?”

“对呀,妹妹怎么晓得?”

“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东顺看上去月份有些大了,苏宜挽住她,胆战心惊地搀着她朝前走,“先生呢?怎么放心让你这样一个人出来?”

“他在家午睡呢,近来他都不给我随意走动,我是趁他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的。也没带丫鬟,那些人都和李赫宰一条心,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烦得很。再在那园子里宅着,我就要发霉了。”东顺俏皮地同苏宜眨眨眼。

苏宜握她的手,“见到你一切都好,我很开心,真的。”

两人走到学堂门口,偶尔跑出两个学生都毕恭毕敬叫东顺先生安好。

她先前只是听说这家学堂是由一个女子开办的,开的课程很新潮,连英文哲学也教。现下想来,“这…难道是你开的学堂?”

东顺默认笑笑,“眼下我怀孕了,不便讲课,只好请了其他先生来教。不然姐姐的侄儿我一定亲自好好看顾。”

苏宜大惊,古来女子为人师表已是少有,遑论自己开办间学堂。

“阿顺,你可真了不起。”苏宜局促地说,“如此看来,我当初真不该送你那把玉锁,倒是我小家子气了。本来只求个家宅安宁之意,却没有看到,你同念娇她们,都是锁不住的人。”

到头来,那些礼教枷锁,终究只锁住了她一个。


苏宜想起过去,闷闷地出神。她纠结良久还是启齿,“阿顺,有些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当日你父亲寻上门来,是我默许的。虽然事情过去很久了,可终究是我犯了错,心上没有一日安宁。你如今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有何处可以弥补于你,只能同你讲声迟来的抱歉。”

阿顺笑笑,“本就是我父亲自己做的孽,父债子偿,姐姐何错之有呢。一切都过去了,切莫挂怀。”

“是我对不起你。”

阿顺抚过苏宜的肩头,宽慰她,“怎么近来逢人都同我道歉呢,哪里有那么多歉可道。不是姐姐的错,便不要认。”

苏宜受到触动,不是她的错,便可以不认么?

她轻轻摸了摸东顺的肚子,“几个月了?”

“五个月出头些。”

“真好,”苏宜真心实意地说,“我记得你刚到李家来时,也不过才是个猫儿大小的丫头,如今都要当娘了。”



“你知不知道,曾经我也当过娘亲的。”

她也亲自怀胎十月过的,也亲手抱过自己的孩子,给他穿过衣服喂过奶,帮他扎过小辫也听到过他口齿不清地唤自己阿娘。可是只是过了个冬天,她就忽然又不是娘亲了。

 

“要是当初也能有一个人,同我说上这样的话便好了。”

 


原也只怪她婆母硬是要把孩子抱去养,手下的嬷嬷倚老卖老不当心才让孩子起了高烧。只是一个风寒而已,却偏生夺了他的命去。苏宜刚刚失去孩子的时候,痛苦得神智多有不清醒。李赫宰很心疼她,总来她房中陪她,来得多了,总不免同她一起哭。

那段时间,苏宜从不敢看李赫宰的眼睛。他虽对自己一如既往的体贴,可是苏宜很害怕他也会觉得孩子夭折是她为人母亲的错处。他也很痛苦,苏宜晓得的,可是苏宜已经顾不上了。

 

李家婆母见了不喜,只怪她命格不好,留不住孩子,又编排她善妒无德,恨不得在她孩儿的头七里就塞进十门小妾来。

苏宜亲手埋了自己孩儿那日,母亲也来了。苏宜在母亲怀中哭晕过数次,她原本以为母亲会体会自己的痛苦,不成想生养自己的母亲也说了同婆母如出一辙的话。

“当家主母就要懂得顾全整个家族的体面,你这般放浪形骸不懂妇道,实在不应该。”

 

大约就在那日,李赫宰的妻子死去了,留下的只剩一个当家主母的空壳。

苏宜,宜室宜家。她从生下来的一日便在为成为一个当家主母做准备,她只学过学记账持家三从四德,那日她母亲说的那些钻心之言,她也依言应下了,没有过半分的反抗。

而后,李家也妻妾成群,齐人之福,她再没有过半分妒忌。

她此生唯一的夙愿只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回来,可是也再也不能了。

所以她再也没有愿望了。

一个女人对于男人可能存在的欲望依赖憧憬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就都被剔除,苏宜曾自嘲想过,如若真的存在得道成仙,她不如真就扔了这幅肉体凡胎去做无欲无求的神仙。

可惜了她一生,注定只能在红尘中颠簸。

甚至无人赠她玉锁,一个姓氏便足以让她束手就擒。

 

 

可说到底,到底还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放逐的自己。

苏宜一生只追求贤良二字,在闺帷里被养成了个顶心软的人。

在她的少女时代,家中院子里用盆细心养着很多兰花。她只见过兰花,便只喜欢兰花。她这一生,就像那几盆兰花似的。规矩地开,规矩地白,规矩地香,规矩地败。

她曾经以为男人会疼自己的,可是后来她发现,如若不能掌握男人的爱,男人的怜悯男人的体贴都不顶用,她曾经以为家人会爱自己的,后来她发现,一个女人的生死悲欢哪里可以同一个家族门楣上的风光光彩抗衡。

熬过半生人,她才堪堪发现最后一种可能,女人是可以自己爱自己的。

 

  

又是在哪一个时刻决定彻底醒过来的呢?

也许是狠心看着李东顺独自离开的时候,又或许是木然送过陶秀薇出殡的时候,再或许是目睹了吴念娇相思成魔投入湖底的时候。生的本能会刺痛她,苏宜啊,你委曲求全了一辈子,会不会到了最后也走上那般萧瑟凄凉的不归路?

她们都离开了,偌大的宅子,浩浩汤汤热闹过一阵以后,忽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李赫宰也不愿再回来。

她偶尔坐在大厅里吃茶的时候,穿堂风吹过一阵,整间屋子便会围梁绕柱呜咽上好一阵,只有她一个人听,只有她一个人害怕。

再寂寞不过了。再绝望不过了。

 

 

苏宜问自己,她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为何别人走得跑得,她却非要被困在这死人迷宫中一辈子?

 

如果开花不能结果,不如只做悬崖上的野草。

  

如有神助。她看到迷宫出口那一天,便一刻都等不了了。她立即写信召回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把亲手拟定的和离书递到他面前。

李赫宰爽快应了。其实她生活的藩篱,是她的姓名,是她的性别,却独独不是那个男人。她设想过无数种困难局面,李家的苏家的悠悠众口的,三人成虎都不要紧。她从前最大的本事就是周旋妥协,可是这一次,她哪怕咬碎了牙,也决定分毫不让。

 

她们夫妻间了结了一切那日,苏宜在房间里收拾要带回家的重要细软,李赫宰敲开她的门,递给她一个匣子和一封信件,“你回家后若是你的母家为难你,你便把这信拆开读给你父母听,我保证他们也不能说出你的错处。还有这个匣子,是些田庄铺面,我想以你的经营能力,足够富足地过上几辈子了。阿宜,从前你殚精竭虑为我李家操劳,我永远念着你的好。只可惜我非你良人,耽误了你大半辈子,对你不住。”

苏宜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这一世错生错长,只这一个男人,还不算错嫁。

苏宜把银钱都还给了李赫宰,同李赫宰说,“先生,这些都不必要。如果你真的觉得有愧于我,我只想请你记住一件事。”

“你说。”

“我想请你记得,是我,是我执意要同和你和离。不是你李家先生不想要我了,是我,是我苏宜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李赫宰听懂了她的意思,与她告别时祝福她,“阿宜,天高海阔,你以后会过得自由的。”

 

苏宜笑得洒脱,“先生,你同我讲过的所有话里,哪怕你我大婚时的婚誓都算进来,我最喜欢你今天这一句。”

 

 

 

“姐姐,姐姐,你想什么呢?那么出神?”东顺晃苏宜,把她唤回今时今刻。

“我在想,咱们的日子,终归是越过越好了。”痴情人得圆满,呆愚者得自由。秀薇,念娇,以及她同东顺,原本以为都是阴差阳错的苦命人,如今看来,倒是各自都修得了心安顺遂。

两人说了一阵话,李赫宰便匆忙寻了过来。苏宜再见到李赫宰,愈发坦荡,不是夫妻以后,她看李赫宰反倒有几分熟稔老友的从容。毕竟当年婚姻即战场,他们也算并肩战斗过的战友。

苏宜开口打趣李赫宰,“这位先生,神色慌张要到何处去?可是家中被盗了?报官可不该往此处走啊。”

李赫宰见到苏宜,有不小的震惊。见到东顺笑意淙淙,反倒镇定下来,也同苏宜玩笑,“可不是家里最紧要的宝物丢了,吓得我急急忙忙出来寻。”

苏宜被酸得倒牙,急忙把东顺还给李赫宰。李赫宰揽住东顺,问苏宜,“近来过得可好?”

苏宜点头,“倒是比从前轻松很多。”

“说起来,我同赫宰能有今日,还要多谢姐姐的成全。刚才我一直在犹豫,不晓得该同你说抱歉还是谢谢。”

苏宜揪揪东顺的脸颊,“刚才不是还说呢,不是你的错处,便不要乱认。要是真的想谢我,不如孩子出生以后认我当干娘。”

苏宜倒也不是什么圣人,不是她的恩情她不承。当初她同李赫宰和离,没想过是要成全谁,是她自己必须给自己的成全。

 


苏宜轻松地同他们夫妇二人作别。

昂首阔步地走出学堂,走到街上去。

跟着苏宜的丫鬟问,小姐,如今我们往何处去?

苏宜想,

尽管往天边去。

 

 

 

 END

                                   


祖传碎碎念:

 

关于本篇番外的三个标题


陶秀薇的番外,知了妆,知了就是蝉,蝉的幼虫都埋在土里,成熟了以后才会破土而出大鸣大放,只活很短暂的一个夏天。取了这个意思,生物知识可能不够严谨,意会就好。

吴念娇的番外,惊鸿面,取了戏词“惊鸿面  误终生”,什么戏种和戏词不记得了(汗颜),可能在哪里随意听了一耳朵便记下了,还请见谅。

苏宜的番外,梧桐锁,是某天睡前灵光乍现想到的,写到一半忽然发觉和李煜的词“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有异曲同工的共情之感(瞬间觉得自己牛坏了好吗),就沿用着词的意象做了延伸,难得想到那么好的标题,必须和你们炫耀一下😬😬😬。

 

惊鸿面中,做了星号标注的“丹心谱写九重天”,“不放琼逍与洞天”,“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都引自古琴名曲《梅花三弄》的原曲曲词。

纵使人间留不住,引自王国维的词。

并非原创,特此说明

 

第二个番外和梅花三弄还有点机缘,其实每个人的故事框架都是我预先设定好的,我写东西都是根据情节去找合适的素材。梅花三弄是我从前就熟悉的古琴曲,本来只是打算做一个边角作料,后来找了曲词来看,才发现“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这一句话就说尽了吴念娇的故事(一边感叹自己笔力的浅薄,一边被古语的精炼和厚重所折服)

忽然就生出有一种是命运的感觉,我原本给吴念娇的设定花是芍药,就配合着改成梅花了,最后完成的效果竟然有些超出我的预期,个人还挺喜欢的。写完以后自己都忍不住多品了两遍,觉得自己是有点进步(?王婆卖瓜到这个程度可还行hhh)

梅花三弄的原曲曲词已经写得非常精妙,推荐大家看一看,是一个非常凄婉又大气磅礴的故事。

 

 


关于这个番外,伶伶这个故事原先是没有打算写这个番外的,甚至原先她们三个人的剧情走向都不是这样设计的。动笔写第一章的时候,我没想到伶伶会写那么长,原本的打算是除了东顺全员恶女,照着原计划写了两三章,就觉得太恶俗了,完全落入窠臼,是在为了写文而写文。当下就进行了很多反思,并且更改了故事走向,所以故事开头埋得很多争风吃醋的梗,甚至有点圆不回来的感觉,这一部分在全文写完后我会进行修改。

忘了是在微博还是lof,有朋友问过我是不是打算写一个像苏童《妻妾成群》那样的故事,我才发现,人物设定和原本的情节设定真的是很像的(声明,完全没有抄袭或者模仿的意思。)但是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这一次的故事我不会写恶人。

男人没那么重要吧,不是到了哪里都要让一群女人为他们死去活来。相反很多时候,女人之间才是很能共情互助的。

于是就有了这个番外,一是想把正文中都没有交代清楚的情节和前因后果都丰富一下,二是想给她们一个圆满的故事和结局。

这个番外我写了很久很久,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有时间都在写(我在解释我为什么咕咕,大家听出来了么🥺🥺🥺)。

刚开始的一个版本写的很长很长,足足有三四万字,还加了很多东顺和赫宰的情节,但是写完以后,我特别不满意,有一种明明是她们的故事还要把她们当工具人的感觉,觉得对不起她们。哪怕是配角,也有权利拥有完整的悲欢。

所以我干脆推翻了所有的思路重新来过,除了和正文呼应的情节和必要的联系,我几乎不用主角的行为推动他们行为。

选了三个角度,写了三个女人自立、自尊、自爱的不同涅槃。

其实还有很多欠缺,比如对于女性一生中可能遭遇到的困境和枷锁我都没有那么深的领悟力,都是靠一些想象和自我理解。想表达的意思因为笔力不足,和我预先的设想也相差十万八千里,还是那句话,只是点同人产物,如果有冒犯之处,只当我贻笑大方。


 我很喜欢的一个概念,就是平行时空。在我的笔下,有四个女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去往不同的人生。我相信在不同的平行时空里,还会有很多个秀薇念娇阿宜东顺,不论她们是什么身份,都会平安顺遂、自由快乐。永远不要被环境所困,鸿飞那复计东西,都往天边去。

 

 伶伶还会有一个番外,大概是个揣崽文学(我真的好俗,一天天就喜欢写揣崽😪)。最近比较得空了,顺利的话应该会很快和大家见面。最后一个番外想玩一个抓人活动,可以给老板们点个梗,最近有很高的兴致想写点不同的小赫海,有兴趣的朋友记得来找我玩



期待大家和我多多互动啊~

哦,对了,祝大家五一假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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